每逢周六,我都要回西橫河父母家,陪老父親喝點小酒,聽他說說家長裏短,流水往事。窗外寒風瑟瑟,屋內暖意融融,溫一壺歲月的酒,也騰起有情世界的人間煙火。
父親平生沒啥愛好,獨喜酒。父親與酒,雖沒有林清玄“溫一壺月光下酒”那樣驚豔,也不似李白鬥酒詩百篇那般豪放,但關於父親的所有記憶,一直伴隨着濃濃的酒香,一如我們越地用獨特工藝發酵釀造而成的紹興老酒,濃鬱醇厚,經年不散。
父親個頭不高,矮矮壯壯,卻一身好力氣。十七歲在居民運輸隊工作,後進入上虞棉紡廠至退休。父親從少年時开始喝酒,歷經青年、中年至耄耋之年,各類酒中老酒是刻在父親骨子裏的心頭好。我曾問過父親,爲什么這么喜歡喝老酒。父親說,白酒太熱,紅酒寒溼,唯有老酒性溫,不傷身,喝酒舒筋活血,人有勁,好有力氣幹活。父親喝酒很少醉,他常說飯喫八分,酒喝七分剛好,爲人處世如喝老酒,要實誠,懂克制,切不可偷奸耍滑,濫飲無度。
父親第一次接觸酒,尚在十六懵懂少年時。喝酒就是幼稚的英雄主義作祟,根本不清楚酒是個什么東西,以爲“酒壯英雄膽”,一喝下去辛辣澀苦酸都有,沒有醉意,只有激動,但父親他們上沿頭人與下街頭人打架後獲勝的榮耀滿足了一個少年飲者的英雄情結。
父親三十歲時,我們姐弟三人已全部來齊,父親一個人的工資養家糊口捉襟見肘,下班後總是千方百計幫人裝卸貨物補貼家用。父親用他寬寬的肩膀扛起一家五口的生活負擔,全靠這一壺壺老酒。居民運輸隊幹的是體力活,父親常喝早酒、快酒。
江南水鄉的冬天最是溼冷,母親每天早早起牀給父親溫上一壺老酒,有時在老酒中加幾片姜,那酒冒了煙氣,父親的酒蟲就伸出來了,抽鼻咂舌,來不及回味酒已下肚,待胃裏升起一陣暖意,熱了雙腳,筋骨舒展开來,父親便頂着寒風出門拉雙輪車搬貨去了。
父親進棉紡廠後,在裝卸班。一日中午酒後大家闲聊,說起父親力氣大,有個工友不服氣,問能不能把翻布桌用牙齒咬起來,父親一看那桌有兩米長,要用牙咬起卻也不易。工友謔稱父親沒花頭,被他一激父親血性上來了,問咬起怎么說,工友說咬起我出兩塊錢。兩塊錢,父親不禁心動了。他深吸一口氣,蹲下身子,用牙齒咬住兩米長的木桌角,把整頂桌子帶離地面,衆人紛紛拍手叫好,待父親輕輕放下桌子,只見鮮血從父親口中冒出來,原來桌子有韌性,父親的牙齒被嵌在裏面,父親渾然不知桌面留住了他的下門牙。最後,父親雖然贏得了兩塊錢,卻花八塊錢鑲上了他人生第一顆假牙。
母親政策落實有了工作後,父親已年近四十,家裏條件有了明顯改善。退去了年青時的魯莽與衝動,成熟與穩重爬上父親眼角,他开始喜歡慢酒,一碗酒慢悠悠能喝上半個小時。父親在一只白瓷小湯碗裏倒滿老酒,用食指扣住碗口,用他的大拇指和中指端起酒碗後,並不急於張嘴,先置於鼻下輕嗅酒散發的香氣,只見父親眉頭舒展嘴角上揚,輕啜一小口時眼一閉眉頭一皺,酒隨着他嘴中發出的一聲“嗞”滑入口中,酒液慢慢布滿舌面,香氣彌漫至口腔,再有節奏地咂吧幾下放下酒碗,最後感嘆一句,哈——,好酒。父親這喝的哪是什么老酒,堪比瓊漿玉液,簡直美妙絕倫。
資料圖。據CFP。
我想每一位父親在孩子心目中都是神一樣的存在。感覺我的父親幾乎無所不能,在外工作,在家會幹家務,能倒立行走,會直立踩水,常常帶着我橫渡曹娥江,能用一輛自行車載着我們一家五口走親戚,又會變戲法。住在曹娥江邊的人喝的是曹娥江水,父親隔兩天要去挑水,挑完倒滿水缸後,便會喚我,老二,過來,看阿爹給你變戲法。於是我趴在缸沿上,看父親把握成拳頭的右手伸進水缸順時針攪動起來,攪到水缸中間的水形成一個深深的漩渦,父親叫我等會再去看水缸,等我再看時,一缸濁濁的水便已清澈見底。我百思不得奇解,後來父親告訴我他掌心握了明礬。
父親每次挑水時,也不忘給後道地樹年奶奶挑水。樹年奶奶是個寡婦,兒子遠在外地,她性格孤僻,少與人來往。水缸都在每家屋檐下,父親從不與樹年奶奶說,但每每我們家挑水,樹年奶奶家的水缸也一定是滿的。
最喜父親晚上喝酒的時光,一家人圍坐在小桌旁,父親的酒香伴着母親的飯香,繚繞在簡單而又整潔的房間裏,母親把父親的“過酒配”沙爆豆、花生米放在小碟子裏,再炒幾個小菜,小青菜、剁螺螄、香幹肉絲或雞爪,母親總是告誡我們小孩子雞爪萬不可喫,喫了書要抓破,我們一是怕喫了真把書抓破,二來也深知這是父親的下酒菜盡量少動,許是父親也怕我們學業受阻,除了雞爪父親總是把其他舍不得喫的菜都夾給母親和我們。父親給自己倒上酒後也不忘給母親碗裏倒半碗酒,有母親同飲,有我們嬉鬧,父親喝的是开心,是溫暖,是家的味道。
一碗酒下肚,父親話就多了起來,前朝後代,天南海北,逸事、趣聞從父親嘴裏隨着酒香跑出來,逗得我們捧腹大笑,溫馨歡樂的氣氛溢出小屋,飄蕩在曹娥江畔……父親講得最多的是徐文長的故事。在我們紹興一帶,“徐文長”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他亦正亦邪、詼諧有趣,常以巧智爲賭、獲取白食。父親講起來繪聲繪色,津津有味,聽父親講徐文長的故事,是我們家晚飯必有的節目,更是一種期待和享受。
父親步入老年後,因身體原因,母親只准他適量喝酒,父親也釋然,眼中的酒是知己、是老友,是人生、是親情。只要滿上一杯老酒,便已看淡世事,品盡人生。
父親的老酒浸染着流年,斑駁着光陰,轉眼父親已八十有二,酒是父親的精氣神,也見證了父親普通而平凡的一生,父親像一頭默默耕耘的老黃牛,爲我們撐起了一片天,他飲下的各種辛酸與苦楚,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像他碗中的老酒,盛滿他不善言說的愛,看起來無聲無息,喝下去溫暖人心。
歲月入酒,平淡卻真。在漫長的冬夜裏,我的酒碗與父親的酒碗再次碰在一起,琥珀色的酒帶着熱氣在青白色的碗中晃悠,日子已在往春天的路上推,任陳年的老酒和過往的歲月,在飄滿酒香的屋子裏輕輕相遇,緩緩來去。
“轉載請注明出處”
鄭重聲明:本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轉載文章僅為傳播信息之目的,不構成任何投資建議,如有侵權行為,請第一時間聯絡我們修改或刪除,多謝。